重塑後生地貌:許哲瑜《畫那顆頭,及其軀體的記事》

「開始認識到身體變成詭異:雙生的產生、分解肢體、窒息的幻想與活埋的恐懼聯繫在一起,自我一分為二,不再聚攏自己的器官,而是看著它們,像是置身事外。」——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 )[1]


在媒體影像過剩與大量合成影像搞得虛實不分的今天,到底如何呈現真實?暴力、死亡與暗黑跟真實之間的關係為何?如何重構「案發現場」?如何打破連續性記憶(媒體與歷史)的假象,召喚地理般崎嶇又不穩定記憶?

一種潮濕、含混、頹喪、無力與逼進死亡的感覺,似乎成為媒體影像不斷渲染下的暗潮。今天的戰爭、疫情乃至於星球危機,也大量被媒體中介,我們似乎在透過各種「媒介」(從新聞媒體到元宇宙)接近真實的「再現」,然而所有的媒體「再現」必定難以必免「扭曲現實」的問題。

媒體現象在今天也發生了變化,相較於過去大眾媒體對記憶的塑造,在平台主導的今天我們變得越來越喪失「集體記憶」。大數據分化的部落不相往來,我們失去穩定的共同土地。如果說,在電視蓬勃的時代,我們的記憶有某種程度的共同基礎;那網路平台則讓我們除了在平台之外不再有共同地基,而是離散、真假難分、你一言我一語的碎片記憶(真假不重要,有效就好)。

媒體再現的記憶與遺忘

我身處於「電視」與「網路」轉換的時代,明顯感覺到集體記憶正在被快速推進、快速遺忘。我們似乎不斷將記憶外部化(書寫、po文或照片、新聞生產),同時不斷遺忘。柏拉圖提到書寫與遺忘的悖論,在今天更加放大「再現」與「遺忘」的矛盾,他們瘋狂地交織在一起,我們看似記錄起很多東西,但卻也什麼都不記得。面對此矛盾,我們到底該如何重新塑造記憶?

在後現代思想家對「真實」瘋狂解構之後,我們似乎落入相對主義困境。沒有什麼真實,只有無窮擬像與「再現...再現....再現...」(例如實體貓咪、被拍成貓咪照片、上傳到網路平台、再被重製回現實的循環)。面對此種困境以及網路平台加劇的「後事實」(post-truth),我想要重新捍衛「另類真實」,此種真實不再是「真實優位於虛構」,而是跟「虛構」的感受、情動、死亡、噪音、雜質、不穩定、詭異與不可能性有關——碎片殘肢的真實:後人類技術的情感運動。

場景速記

讓我們將鏡頭切換到藝術家許哲瑜與陳琬尹共同合作的《畫那顆頭,及其軀體的記事》。走入黑暗展場,開場《事件現場製造》的播映可以感受到巨幅影像配合雜雜的3D建模、破敗淒涼的武俠場景、隨興KTV場景等畫面襲來。地上放置的軟墊似乎可以讓人輕鬆觀看事件,然而此影像絕非輕鬆地讓人療癒,而是充滿殘暴、黑暗與裂痕的重新追憶。

左轉到下一間黑暗展間,迎面《穿顱透寫》的放映。一種呢喃、抑鬱、跟黑色的敘事襲來,重新被繪製的人物拼貼於現實場景中,搔癢、扭曲、眼球運動、日常閒話叨叨、將宅男感推到極致的形象,配合著私密家庭錄影帶般地搖晃手持鏡頭。看似日常的對話表面,卻也暗藏著許多不詳的殺機,離開身體的頭顱們,在不經意地敘事中被喚起。

再往前走的灰暗空間,終於可以看到不是影像投影的「物質性裝置」。依靠在牆面的灰色殘腿、傾斜擺放的電視機、以及模糊抽象的灰白繪畫。現實彷彿脫下彩色誘人的外衣,被強制抹上一層灰階色調,一種懸疑、脆弱與殘破的氣質。

走到展場底部,《編號314》高度強力的詭異兔子影像過度清晰地往觀者襲來。作為死屍的兔子在表演著生前的樣貌(抓癢、舔毛),除了操偶師在表演生兔的姿態,鏡頭運動也過度地貼近兔子屍體的毛皮,讓人感到觸視的暈眩,同時屍臭的濃濃腐朽味也在影像運動中朝觀者襲來(視覺帶動聯覺感官推到極致)。展場底部的另一面,則可以看到投影扭曲的《一隻綠頭鴨的不尋常死亡》。似真亦假的鴨子與各式各樣的動物以及小孩,穿梭在現實環境中遊蕩;然而畫面中的掃描建模並不完美,而是不斷裂解、變形、瑕疵,建模的影像團塊彷彿充滿滋滋地噪音。

污穢與碎形表面

如果說大眾媒體與歷史再現(建模)的影像以視覺為主,仿若網紅的無暇塑料肌膚;那麼許哲瑜作品中的技術建模則是充滿著皺紋、傷疤與殘缺——地質學般坑坑疤疤、充滿裂縫、崎嶇不平的表面。如果以「地球影像」來看,大眾媒體、官方歷史、集體記憶乃至於科學記錄或犯罪現場的檔案,有如「藍色彈珠」再現的清潔秩序,讓人得以「觀測與控制」;那「星球影像」,則是貼地爬行,滲入泥濘、污穢、濕氣、含混與觸感的地表,讓我們以另一種方式重新記憶起日常。

身體,不再是完整人形;而是失去頭顱的殘肢。觀者,有如偵探,在展場拾起一片片碎片,試圖從線索中拼湊出一股主動的虛構想像。我們逐步意識到大眾媒體、科學標本、刑案檔案、集體歷史似乎都暴力地化約了生命的複雜性。然而,許哲瑜不是迴避這些媒介,反而是以私人日常的方式再次操弄媒介,同時不洋裝中立地曝露自身位置。[3]

集體與私人:纏繞的地質皮相

關於自我揭露以及私化的感性。在《事件現場製造》重返台灣新聞事件「江南案」的敘事中,我們除了可以看到當事人吳敦重提往事的興奮語調以及其記憶建模。同時可以看到許哲瑜在KTV裡訪談刑案建模公司的員工侃侃而談如何掃描駭人驚悚的案發現場;而在鏡頭360度掃描KTV全景後,則又看到許哲瑜在台上聲嘶力竭地唱著王傑《一場遊戲一場夢》的副歌[2]。無獨有偶,在《一隻綠頭鴨的不尋常死亡》中,在鏡頭掃過KTV地上一攤詭異的污漬轉場,當中女主角也唱著張惠妹的《哭不出來》。集體記憶的90年代流行樂,交織纏繞著記憶中潛藏的暴力、創傷與裂痕。

許哲瑜重建現場的鏡頭調度,有如將現實場景再次轉化成3D模型。他在《事件現場製造》中不再運用招牌晃動「手持視角」(家庭錄像真實感),而是建模鏡頭般「非人視角」滑溜地不斷穿梭、掃描與重構現實(實搭武俠場景的運鏡也像是3D模型)。這種掃描地質表面的幽靈飄移視角,在最後一顆鏡頭精彩地「回穿」吳敦的頭顱模型,內跟外的界線在此混淆,我們不再處於外部觀看敘事者吳敦的回憶,而是彷彿被反摺入吳敦的內部。觀者就如同被迫戴上敘事者的「皮相面具」,我們的記憶伴隨著武俠電影、暴力新聞事件、KTV等,也共同纏繞進這段集體記憶。

超越再現夢靨,迎向後生吧!

讓我們把鏡頭切回開頭提到的「另類真實」,儘管媒介、掃描器與建模等檔案扭曲了現實。但與其讓媒體與私有化企業跟意識形態控制這些模型來形塑真實,為什麼我們不能奪回掃瞄機?為什麼我們不能重構自己的模型?為什麼不把掃描機捅進普丁內部?為什麼我們不把建模的清晰度與完整性調「弱」?為什麼要一直活在網路平台控制的部落化當下,不來線下重啟另類的集體記憶呢?

許哲瑜「塑形」的基底往往帶著詭譎、腐朽、陰鬱、暴力、黑色幽默的味道,他也試圖重構「死亡」的不可能性,以接近「後生」(Afterlife)模糊的中陰狀態。為什麼我們不能自己創造歡快的、愉悅的、瘋狂的、分裂的、混沌模型來參與後生?讓我們愉快地跟星球上的動物、表皮、殘肢、幽靈、數位噪點以及潰爛的地質孔隙結盟吧!但虛實不分與咪咪喵喵的混種交織可別過於離地,我們還是得將殘存於台灣島嶼地層中晦暗的集體/私人記憶重新翻攪出土,以迎向後生的另類真實。

注

[1]  伊夫-阿蘭·博瓦(Yve-Alain Bois)、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 )《無定形:使用指南》(柯喬等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頁204。

[2]《一場遊戲一場夢》呼應了吳敦的生命記憶,高潮迭起的人生江湖有如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但遊戲跟夢並不代表虛假,當中也有一定程度的真實。

[3]許哲瑜往往會在作品中曝露自己「拍攝者的位置」,這也讓事件重返多了「反身性」特質,也讓他不淪入再次鞏固僵化歷史的敘事。

「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贊助單位: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