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湧動:台北的吞噬性體驗
台北,隨著現代化的高速運轉,人越來越迷失於城市迷魂陣,楊德昌的電影擅於以冷眼姿態,曝露虛情假意的空虛軀殼。玻璃、鏡像、網格各種框框,束縛電影中的角色,人類就像被囚禁在城市建築(室內與室外)的大型監牢/劇場,在社會制約的虛假扮演中沒有出口,只能逐漸邁向崩潰、死亡與精神危機。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光明地轉型,但仍然有大家不可見的一面,濃烈的悲劇與黑暗感,縈繞著《青梅竹馬》、《估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麻將》、《恐怖份子》與《一一》,無不在黑暗中閃爍著紅色燈光,安全表面下的危險暗潮,更是不斷溢出銀幕。
今天,我們似乎更加自由,肉體不再囚禁於城市的網格,而是隨著無所不在的網路到處產生連結。我們似乎像《一頁台北》抓緊台北認同,或《台北物語》的B級歡樂,而更少像楊德昌如此冷冽地剖析與質疑台北。2000年後,我們有如走出死亡、孤獨、壓抑、疏離、悲劇或末世感;呈現更光明、歡樂與更自信地狀態,社群平台也呈現更多的讚與同溫層的認同。台北走向了「光明的智慧城市」,似乎裝了空氣清淨機(網路的過濾器),一掃過去陰霾,走向更獨立自主、台北認同、同志平權的自由時代[1]。
然而,黑暗的悲劇陰影,仍然陰魂不散地籠罩著台北。大數據對人類情感的控制,讓人越來越像殭屍[2];疫情的蔓延,讓人跟人的關係更保持距離;烏俄戰爭的侵略,也加劇了台灣的亡國感。人們的精神問題,在今天沒有隨著各種心理保健的身心靈產業而減少,只有不斷加劇地增生。
網格的精神控制
城市中的藝術與電影,仍然不斷強打各種「沈浸式體驗」,讓人可以暫時脫離現實,沈浸於聲光影音。更甚至整個城市就像大型劇場讓人沈浸,如果說楊德昌時代的台北已經是大型劇場的牢籠(還有物質性的大樓基礎建設);那今天台北更像是從虛擬延伸出來的擬像,線上跟線下同步的全面整合(智慧城市),讓台北成為完全讓人沈浸(同時不斷監控人)的影像,一種時時刻刻不斷線的沈浸式體驗。藝術史家蘿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提到現代繪畫反再現的「網格」,呈現自主性、扁平化、幾何化與秩序化[3],也侵略到城市規劃,讓我們困在現代都市的方格內無除可逃,而今天更是困在各種視訊會議的網格裡[4]。
面對精神困境,我們當然可以沈浸在身心靈、自助產業、迷因、網紅行銷、可愛的貓咪泡泡當中;然而,我更想強調藝術與電影的媒介化,如何挑戰舒適體驗,把媒介的運作推到極限,讓人感受到從線上線下的時時同步中「斷裂」的不和諧雜音,進而擾動「智慧城市」的現代進步想像[5]。
死亡:吞噬的幽冥體驗
相較於穩定的沈浸式體驗,不斷隨著城市調控我們的身心狀態;我更想強調另一種極限體驗——讓人不安、危險、吞噬性的體驗,是如何讓人反身性地意識到問題,並試圖超克當下困境。這種「體驗」也跳脫可見的「形象再現」,而更接近「無形」的不可見狀態。
在楊德昌的眾多電影場景,多少流露出濃濃地黑暗感,讓觀眾感到視覺的失能。我們沒辦法再用穩定的形象,去觀看穩固的角色;而是在燈光熄滅後,徒留只有人物異常詭譎的幽冥剪影。我們當然可以說,那是在隱喻消費社會下隨波逐流的人,失去靈魂而變得空洞(楊的母題之一)。然而,我更想強調那詭異的剪影是如何來到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在車上》與泰國導演阿比查邦《記憶》的第一顆鏡頭,同樣都是角色以朦朧黑影開場。如果說,在日常的照耀下,角色是已知的符合社會規則的再現;那在昏暗的剪影中,角色則散發著濃厚未知的神秘氛圍。
幽冥詭譎的神秘氛圍,也透露濃濃死亡氣息。比如《青梅竹馬》中侯孝賢被暴力刺殺的漆黑場景,或者《估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械鬥跟殺人場景,更是讓人感到不安。死亡像陰影,無處不在地附身在這些角色身上。而在電影院的觀眾,也在深層的黑暗中,沾染上死亡的味道。如果消費社會,讓人不斷優化自己,求生避死;那麼楊德昌則是以黑暗讓人直面死亡的崇高與恐懼。
生命:無形體的觸動
暗室中的幽冥剪影,除了死亡的神秘感,同時也有濃烈誘惑的「生命力」。《一一》中洋洋躲進黑暗的視聽教室,看科普片段介紹生命的起源時,影像播放著湧動的水氣、雲霧與閃電,配合女孩挺立的黑暗剪影,打開強烈的情慾(後來洋洋為了女孩跳入游泳池中溺水)。楊德昌漂亮地運用生物科普教學片,連結生命誕生湧動的詩意(另一個連結生命的片段是照胎兒的X光中,大田旁白討論電玩跟生命的關係)。洋洋有如在黑暗中「啟蒙」,深受影像(雲霧)與角色(剪影)的「無形體」魅力吸引,感到震懾,這種強烈慾望就像我們對電影的原初觸動(《恐怖份子》在兇殺公寓遮蔽起來顯影愛戀對象的暗房)。
儘管大多時候的人物被框限在日常城市牢籠的方框中,但黑暗模糊的出框時刻,卻連結到死亡與生命。黑暗的死亡/生命的對偶,同時回頭指向日常方框的貧乏、重複、框限、日復一日(白活了)以及循規蹈舉,每個人都在大樓玻璃上的小格子裡機械般生活,但卻忘記「死亡意識」與「面對人根底的虛無」還有「對電影或人的激情」是如何重新激活生命。
系統巨獸對人的碾壓
日常的生活,看似維持安穩平靜,其實暗潮洶湧的系統不斷在碾壓人們。無論是楊德昌討論的都會男女,或今天大數據時代下的網路酷兒的流動感,都一樣受制於整套系統的控制。假使我們隨波逐流的沈浸其中,那將完全服務於這台巨獸;相反的,黑暗、死亡、斷裂的干擾,則讓人反思到人類的生命自主。
如今看似進步的大數據社會看似遠離黑暗的工業社會,但其實離藝術家洪瑞麟以格狀描繪地底下讓人感到窒息、悶熱、危險與難受的《礦工頌(坑內坑外)》(1965 )並不遠。大數據看似維持表面的穩定與優化,但人們的狀態是還非常脆弱與岌岌可危。如果說過去的礦工開採煤礦,以維持城市基礎建設的運作;那麼在今天,我們的「注意力」恰恰就是「新的礦」,我們所有人都是數據巨獸開採的對象,我們的精神也不斷餵養給巨獸,隨時可能崩塌。
基礎建設的能量轉譯
關於當代數據與基礎建設,藝術團體lololol的《晶舟靈雨》(2022)以聲響、錄像與裝置回應。模糊的圓框影像、暴力聲響、水氣雲霧的模糊感、現代都市的窗框、廣告牌、晶圓體的格狀,精彩地剪接在一起,而他們進一步推進城市網格,來到物質性的「晶圓體的網格系統」。此外,他們採集現實的影像,也轉化得抽象模糊,隨著聲響疊加而變成湧動的「能量」[6]。
疫情時代大家都關在格子窗框裡,人們的「點擊」也不斷驅使晶圓體高速運作(晶圓體在打拳),散發更多的氣體與能量。我們可能只是手指點貓咪迷因讚、google meet或玩個AI寫作,但整個後台的資料庫與伺服器的物質基礎都得耗費高大的運轉能量[7]。不斷釋放的巨量能量,更是會引發全球暖化的連鎖反應(不穩定的氣候狀態),而導致星球與人類的末路。
不可見之力:從都市崇高到數據崇高
礦坑、城市、視訊軟體、晶圓體,依然以網格形式侷限著我們。網路與智慧城市沒有給予更多自由,使得我們成為衝浪的數位流體,反而得受制於更強大的物質基礎給框限。如果說楊德昌展現台北現代化進程的「都市崇高」——如何以城市中的框框條條與人際關係把現代人壓得無法喘息而迷失自己;那lololol則揭露當代的「數據崇高」[8],在隔離中我們也被演算法黑箱控制,而資料庫的巨大運算也讓人完全把生命跟注意力交給數據巨獸。他們都不是讓人感到自由的進步感,而是讓人感覺到被系統吞噬的黑暗崇高,進而讓我們對系統的運作保持距離。這些作品更多不只關注媒介穩定「可見的一面」(城市再現),而是將媒介逼近極限:逼顯「不可見的一面」,影像中的煙、霧、雲、與黑暗的高壓幽冥氛圍包覆我們的身體,閃現的雷電與燈泡則激起生命迸發轉型的力量。
參考資料
[1] 知識型網紅超級歪曾經分析台北電影的流變,指出過往新電影時期的台北電影因為現代化進程,讓人有不在家的疏離感。相較起來,近來的《一頁台北》、《女朋友。男朋友》與《天橋上的魔術師》則更重新認同台北,用魔術重演過去。在我看來,如今充滿更濃烈的疏離感,憂鬱幽靈並沒有因為轉型而消失。
參考:超級歪,《給台灣人的台北電影哲學史:1960s-2020s / 超級歪電影EP21》,Youtube,2022。
[2] 哲學家韓炳哲批判今天科技時代的人越來越像殭屍的均質化,不斷追求功績主體而導致精神的困境。(韓炳哲 著, 關玉紅譯, 《精神政治學:新自由主義與新權力技術》,中信出版社,2019)。
[3] Rosalind Kraus. “Grids.” October 9 (1979): 51–64.
[4] 「線上網格」看似給大家平等發言,但其實是更揭露了使用器材、房間佈景與日常生活背景的不平等。參見:Paula Burleigh ”SQUARE ROOTS:Paula Burleigh on Zoom and the modernist grid.”Artforum, 2020.
[5] 關於城市媒介的極限討論,參見:Huang, Erin Y. Urban Horror: Neoliberal Post-Socialism and the Limits of Visibility.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20.
[6] 有如晚近的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s)思潮,強調物質不是被動的惰性物質,而是活力地不斷生成。晶圓體也不只是晶片的材料,他們本身也在發展能量。
[7] 關於可以數位的基礎建設對氣候環境的整體影響,可以參考:詹姆斯·布萊德爾(James Bridle)著,宋平、梁餘音 譯,《新黑暗時代:科技與未來的終結》,《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
[8] 許煜的《遞歸與偶然》也處理從哲學家康德到里歐塔的崇高美學。他更進一步把崇高的悲劇感作為現代技術治理的出口。值得一提的是,數據崇高是徹底讓人完全喪失主體,相反的崇高美學則能令人承受高壓後產生新的主體。(許煜著,蘇子瀅譯,《遞歸與偶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
參考書目
韓炳哲 著, 關玉紅譯, 《精神政治學:新自由主義與新權力技術》,中信出版社,2019。
詹姆斯·布萊德爾(James Bridle)著,宋平、梁餘音 譯,《新黑暗時代:科技與未來的終結》,《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
許煜 著,蘇子瀅譯,《遞歸與偶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
Rosalind Kraus. “Grids.” October 9 (1979): 51–64.
Paula Burleigh ”SQUARE ROOTS:Paula Burleigh on Zoom and the modernist grid.”Artforum, 2020.
Huang, Erin Y. Urban Horror: Neoliberal Post-Socialism and the Limits of Visibility.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20.
「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贊助單位: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