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轉向之後?蠢蠢欲動的弱喵情動

各種影像的剪接,賦予其一段旁白的碎碎叨叨;迷因快速跳動;現成影像的挪用;遊戲建模的利用;各種狂喜、幽默、科幻、思辨的情感混雜在一塊。這是我們在各大雙年展、美術館與藝術節會碰到的拼接影像語法,他們大都離開作者親自拍片的手作崇拜,轉向拼接一堆現成影像。我們該如何面對這種混雜的錄像語言?

這種狂亂語言不是遵循現代主義式的「媒介自反性」,試圖激發觀者產生美學沉思的效果;而是瘋狂地讓觀者陷入混沌、暈眩、資訊過量與不知所措。你會看到一大堆零散碎片,但是很難拼接成一個完整的敘事整體。然而,這樣的拼接效果,卻不同於當代藝術的「散文電影」以及「敘事轉向」[1]。而是更像「資料庫」碎片的連結網路,亦即跨個體的「影像生態」。

媒介理論家馬列維奇(Lev Manovich)提到的「資料庫電影」與思想家東浩紀提出「資料庫動物」都提及因果敘事的衰退,影像之間的連結變得更加鬆散碎裂[2]。然而,這些資料庫不是惰性的,而是具有生成的生命力。用馬列維奇的話說:「『靜止』且『客觀』的資料庫具有無窮活力和自主性。」[3]換言之,影像檔案不一定從屬人類主體,而是其行動的力量。

一、混沌的咪咪喵喵「情感物」

在敘事轉向中,觀者還是作為主體在接受並詮釋影像,試圖跟大敘事抗衡。然而,在資料庫中,觀者一起變成「客體」,一起變成資料,一起跟資料「交互作用」,變成賽博圖像人。這時候我們沒辦法再用文化研究等視角來確立主體身份;人已經是「非人」。媒介理論家傅拉瑟(Vilém Flusser)也提到,我們離開了前歷史時期(敘事為主)進入了分散又連結的「技術圖像的宇宙」,我們既是圖像生產者也是消費者(不是被動接收)[4]

影像不只是再現人的清楚樣貌,確立其穩定主體(看看你臉書的大頭貼);而是變成了模糊互滲的「情感物」。混沌情感物對於穩定主體造成很大威脅,因為有穩定的主體,才有辦法書寫歷史、建構國族、營造穩定認同。往往,國族敘事的大歷史就是在排斥不入流情感的前提所構成。

對「再現」的批判?

經過許多法國思想家對「再現」的挑戰(尤其傅柯),我們發現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語言、主體,往往受制於一系列文化技術物所建構。可以說,我們沒有主體自由,一切都是文化建構。然而,如果停留在此,很容易滑入相對主義,而建構論也大量被右派拿去證明「科學方法是被建構的、氣球暖化不存在」。

藝評家福斯特(Hal Foster)也指出「對再現的批判被看作在腐蝕我們對於這些道理的信任,從而助長道德上的冷漠和政治上的虛無主義。對主體的批判同樣充斥意想不到的結果,對主體被建構起來的本性,被說成在慫恿與消費主義有關的身份,而此身份就是對商品物化的展示。」[5]換句話說,對再現的批判容易讓人退回虛無主義——沒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對福斯特來說,批判不一定是要保持距離;而是可以融入體制批判,將日常變陌生。相對應的,藝術家希朵.史戴爾 (Hito Steyerl)也提出我們不需要排斥「垃圾再現」而追求「主體」,反而是要想辦法融入「垃圾再現」當中,跟客體並肩,並曝露當中的問題[6]

希朵更像是承襲班雅明的傳統,不過度排斥技術,反而是擁抱新技術的潛能。然而,在她創作中,她是更激進地玩這些技術圖像,讓其變得過度、瘋狂與莫名其妙。她雖然擁抱技術,但她並不崇尚科技進步論(例如每期iPhone絢麗發表會的烏托邦想像)。而是滲入科技、反轉科技、揭露科技與藝術背後的權力網路(更像駭客!)。

從「解構再現」到「抽象現實」

希朵同時關注「現實為何」的問題。她挑戰傳統紀錄片「再現」現實的方式,因為今天的現實已經變得抽象,難以被再現。對於政治的關注也不只是主題是政治正確,而更關乎材料如何組織的方式(不是拍政治議題電影,而是「政治地拍電影」)。她提到「如果說政治再現變得抽象模糊,那紀錄片的再現也可能變得抽象模糊」[7]

希朵跟建構論一樣挑戰了傳統記錄片客觀再現穩定現實的方式,然而她不是單純的擁抱後現代「建構論」,而是覺得還是有「真實」,只是那個真實世界不是具體可見地人事物(新聞報導),而是抽象、不穩定、混沌、暈眩、如同咪咪喵喵的真實[8]

檔案的情感考古

此外,希朵也再三強調紀錄片與檔案當中的「情感性」,而不是作為「再現的客觀證據」。因為客觀證據往往容易再次回到歷史目的論框架,成為一種排他性強的歷史證據;相反的,藝術家在檔案中開啟的「情感強度」、「奇想拼接」以及「製造另一種說話方式」,則能夠抵抗大歷史編制,成為一種「自由遊戲」。跟資料庫一樣,檔案變得有自己的活力,不一定從屬於大敘述收編。簡言之,希朵更強調的是檔案(資料庫)當中自由重組的情感強度[9]

在「官方秩序」與「情感的混沌」之間,希朵明顯擁護後者,她不像評論家桑塔格(Susan Sontag)或瑟庫拉(Allan Sekula )乃至於郭力昕對濫情影像排斥而強調「歷史脈絡」的重要性;她反而擁護一種「批判性情感」。這種批判性情感,是建立在各種元素的超連結(擺脫歷史框架),進而讓影像檔案美學化。毀掉其原本屬於建構歷史的目的,成為無目的的手段(美學)。

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紀德堡(Guy Debord) 的「奇觀社會」乃至於電影《駭客任務》的母體,以及相關的批判理論,往往建立在「幻象/真實」的二元對立,強調我們要捨棄幻象擁抱真實。然而,希朵卻是擁抱幻象,她陶醉於圖像的情感力量、不迴避奇觀、讚美奇觀的想像力。她質疑檔案總是要服務於特定歷史的考古方法,進而轉向「情感考古學」——「其顫抖的緊張弧線似乎由純粹的活力、強度和偏執組成」[10]

明顯地,希朵跟福斯特都不是要我們離開幻象,回返真實,因為這再次落入二元對立陷阱。他們反而是鼓勵「激化幻象」:融入幻象、改造幻象、激起幻象強度。也就是說,不是追求本真自我的封閉性,而是思考開放性的網路連結,一種「循環再製的影像生態學」。

影像生態的資料庫

希朵的「影像生態學」跟網路興起的「資料庫」系統也脫離不了關係。因為他們都不同於傳統因果關係的「敘事」,而是強調「關係串聯」。然而,新自由主義的大數據不也是迎合這套關係網路?我們不也早都是「數據物」運算的一份子?

大數據跟關係網路的運作方式乍看相同,但是我們在大數據裡不會有「斷裂」感,所有的關係都是在鞏固設定好的封閉秩序(或說是所有斷裂都是在強化秩序)。東浩紀也提到網路上所有看似偶然的連結,其實都是不斷再強化現代社會既有的秩序結構(排他的、仇恨言論等)[11]。相反的,在弱影像生態裡是能激起一種古怪的強感覺,它會斷裂進而重估預先設定的程序。

 強喵?弱喵?

我想回到「咪咪喵喵」(mi mi mâu mâu),咪咪喵喵指在台語指的是撞得稀巴爛的意思,同時也指涉網路迷因的無腦發音(往往是貓)。貓咪的隱喻,同時像「資料庫」一樣指涉了大敘事的崩解,貓咪沒在跟人敘事結構,貓咪給人的感覺往往是液態、跳來跳去、偶發與不確定感。有趣的是,咪咪喵喵除了是資料庫的運作方式,同時也是其內容(網路貓圖與迷因)。

必須注意的是,咪咪喵喵也可分兩種,一種是「強咪咪喵喵」(強喵),一種是「弱咪咪喵喵」(弱喵)。強喵像是instagram出現的呆萌貓圖、網路歌曲《學貓叫》的洗腦旋律(我們一起喵喵喵喵喵)、勸世寶貝喵喵的《喵電感應》,這些都服務於無腦呆萌又洗腦的大數據控制,強喵看起來很洗腦,但情感強度都是安全的,終究是在服務於一套注意力經濟的秩序。

相反的,弱喵是激進地解放力量,它看起來既可愛又詭異,給人的感覺很抽象(沒有強喵那麼具體)。它不排斥強喵,可以融入強喵,同時將強喵改造變「弱」,讓人反身性地觀看。而弱喵激起的情感強度會更危險地讓人感到不安,以「過冷」(極度放慢)或「過熱」(加速推到底)的姿態瘋狂運轉。

弱喵同時也不服務於私有化收編,而是更加公共性地召喚「生產者作為作者」,也就是讓大家動手去改造影像,讓影像富有情感的傳播力,並將其感染給其他人,召喚其他人「做弱喵」,而不是數據控制下的強喵。弱喵往往不喜歡智慧財產權,而是以盜版、再製、改造、挪用等方式,連結被官方話語排斥的群眾,重新生產影像的另類生命。此外,弱喵也不會遵循「敵/我」(正統/異端、正版/盜版、本土/外來等)對立的語言邏輯,而是連結他者,好客地朝他者開放。換句話說,咪咪喵喵讓上述「敵/我」對立的二元語言邏輯失效,是更激進且政治地資料庫運作。

感動人的藝術作品,往往是弱喵。這讓我想到余政達諧擬的「法咪咪」計畫,實在太靠攏強喵的網紅明星生產流程(儘管他想諷刺)。相反的,李亦凡則富含弱喵感,我們在作品中感覺到一種古怪力量潛藏其中,他改造與再製的迷因與網路梗,同時在3D人偶不斷訴說中出現讓人不安的詭異感,這絕不是對迷因文化的讚頌(像余政達),也不是對迷因洗腦的批判(批判理論家對幻象的駁斥)。而是既讚頌又批判,他引用日常中的迷因洗腦漩渦,同時將他過度誇大,在瘋狂運轉中,觀者也開始自反性思考自己的觀看。

弱喵的瘋狂運轉,恰恰如希朵所說的彰顯了影像的「情感強度」,不是將其扣回歷史、政治議題的目的論框架;更不會因為它過於感性而斥之以鼻。弱喵召喚的更多是從既有目的中斷裂的影像、更具非目的性、以及更具個人腦洞的狂想。

 

 二、從「敘事轉向」到「情感聲響」

弱喵不遵循敘事法則,反而是更強調情感力量。從過去敘事為主的許家維、蘇育賢以及許哲瑜近年來的創作來看,台灣當代藝術從一波敘事轉向的「田野經驗」,又再次「回返情感」。然而,這情感不是作者的感傷經驗,一切都朝向作者的認同;而是非人的「情動」(Affect)。情動不是「向心」地鞏固既有感覺(可辨識的情緒,如孤獨、哀傷、開心等);而是更加「離心」地運作過程,一種更抽象的實在感[12]。情動,不是侷限在人類中心(或作者論)的框架,而是物與物之間互相誘惑結合的偶發力量,一種生態網路的情動。簡言之,情動不只是作者的情感,而是觀者與作品之間相互構成的「關係」。

物的行動與生(聲)命:許家維

讓我們回頭看許家維的例子,我們不能只是用「敘事轉向」看他如何用敘事「再現他者生命」,也不能再採用「敘事文本/影像感覺」的二元對立邏輯。而是敘事本身也有情感,這同時包括旁白念的節奏、語調、字幕的運用;以及鏡頭與場景的調度;蒙太奇的方法;乃至於裝置現場的調度觀者身體。無論是「框內」或「框外」、「敘事」層層的檔案與考古調度都彰顯了「情感物的生命力」。

許家維在《神靈的書寫》(2016)與《回莫村》(2016)仍有神靈表演儀式的敘事;之後再到資料庫運算的《飛行器、霜毛蝠、逝者證言》(2017),至此為止的影像調性還是冷調嚴肅。然而,到了結合資料庫與日本漫才討論熊貓政治的《黑與白-熊貓》(2018),或引用Minecraft遊戲引擎製作散文影像探討銅礦生態鏈的《礦物工藝》(2019)。乃至於近來的《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2021)則把敘事轉化成更加空間感受性的「聲音」,考古遺跡物的聲音迴響。我們可以察覺許家維越來越離開敘事(或另類敘事),而是更強化對檔案的感受力,以及遊戲建模或視窗介面的重組,甚至成為抽象的聲音曲調,而現實的演奏場景跟3D石頭的震動,也呈顯了物的行動與生命。

 缺席又在場的物之音:蘇育賢

另一方面,蘇育賢在《晚安,待會見。》個展(2021)當中也離開《花山牆》(2013)以來的敘事轉向以及他者生命故事框架,近一步將焦點轉移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以及跟「物件」的關係。空蕩蕩的展場、白牆上的痕跡、打爛再重組的吉他、無聲跳舞的棉被錄像,都在在讓於展場缺席爆裂的「聲音感受」(而非敘事),徘徊在觀者腦中(以空蕩來讓人想像曾經發生的事件)。此外,有如幽靈般地棉被之舞也讓人感受到一種詭異日常的迎來,同時呼應藝術家身份轉化的生命經驗,晚安之後從父親身份的人類象徵秩序離開,身體如棉被扭捏地切換到旁人難以理解的藝術家的「物的世界」。

 

生與死之間的操偶術:許哲瑜

無獨有偶,許哲瑜的《一隻綠頭鴨的不尋常死亡》與《編號314》(2021),也去除《麥克風試音》(2015)以來精彩的文本結構,而是讓「影像本身」再次出聲,這兩件作品同時重建處於「實驗室以及博物館」中的動物身體(實驗兔與博物館鴨)。《一隻綠頭鴨的不尋常死亡》透過3D建模重建綠頭鴨,再將其置入現實場景中,而破格的小朋友與鴨子影像,也讓人感受到一股詭譎的氛圍,彷彿影像在發出刺耳的「噪音」。《編號314》的「實驗兔標本」被操偶師擺弄的白色肉身感,也跟蘇育賢的白棉被遙相呼應,只是說許的兔子運用的「鏡頭敘事」更加豐富,以拉近拉遠的方式讓我們覺得兔子像是活得一樣;蘇主要用定焦鏡頭拍攝棉被的表演。在蘇育賢與許哲瑜的作品中,彷彿「死物」(棉被、鴨、兔子)也重新展現生命,與其說肯定生,毋寧說更像在「死與生之間」擺盪的複雜情感。

綜合來看,在許家維、蘇育賢以及許哲瑜的影像創作中,我們看到「敘事轉向」的失效,藝術家也越來越脫離「人的敘事」,他們依然在「歷史檔案重建」的譜系上,重新跟過去對話;然而如今他們卻更藉由「聲音」呈顯「物的情感」——更加模糊抽象但卻又更真實的感受。

如果說許家維、蘇育賢以及許哲瑜,繞經歷史考古敘事,轉向了「影像與聲音的物質性」(不是聲音藝術或實驗電影的材料物質性,而是保留視覺語言的物質性)。那致穎、劉玗&吳思嶔與李亦凡則是更加開腦洞地結合網路迷因的資料庫,以及更加幽默的語彙去呈現「情感物的敘事」。

 

三、情感物的敘事:弱喵敘事

「情感物的敘事」不同於新聞媒體的報導、也不同於亞里斯多德三幕劇敘事(好萊塢敘事原型)、更不是歷史大敘事、也不是個人小敘事去填補國族敘事的空缺、或亞洲(東方、南方)等地域敘事去補充西方敘事的不足。而是更加錯綜複雜、零碎、鬆散、流動的敘事。

毋寧說,情感物的敘事恰恰是一種「弱喵敘事」:對於資料庫的檢索、跳躍連結、飛快蒙太奇、聲音的突顯等,讓觀眾感到模糊的美學體驗,重新分配我們日常所接觸的「強喵敘事」。

跟資料庫結盟的「弱喵敘事」,恰恰抵抗現代主義以來「意義封閉的完全世界」(貓咪之所以惹人喜歡,恰恰是因為它們的形象夠弱,表情沒有狗那麼豐富,才被人類投射許多意義)。弱喵敘事更強調跟觀者的交互作用,在檔案鋪陳與各種素材的拼貼縫隙當中,保留觀者介入的空間,由於開放性,觀者的「腦補」變成作品重要組成的部分。因此,「弱喵敘事」永遠在邀請他者(路人、讀者、觀者、評論、策展、藝術家)等,重新「再脈絡化」地結合組裝與「再生產」。

影像再生產的循環機制不同於新自由主義下的「私有化」機制(去你的著作財產權),回到封閉系統與個人品牌神話。而是「走向公共」地邀請我們重新喚起創造性的能量,攪動既定事實、挑戰藝術家神話、顛覆國族權威、開腦洞地虛構另類未來。這種結合資料庫、邀請觀者再生產、開放敘事、交互介面、再製循環,其實不用在當代藝術裡找,難道這不是我們日常在社交媒體中司空見慣與快速流通的「迷因」(MEME)?

弔詭的是,相較於快速的消費媒體,當代藝術往往作為緩慢美學沉思的場域。當中技術理論家韓炳哲也以文化工業的語調批判迷因的膚淺,以及數位的加速度讓人們越來越弱智,並且強化一個不斷攬鏡自憐的自戀世界[13]。此外,當代藝術的政治性傾向,也強化國族家恨、歷史創傷、轉型正義、後網路、生態危機等批判性。

在上述「當代藝術的大敘事」前提中,迷因似乎不值得一提,比如陳界仁在那邊嚴肅保存被歷史排斥的人們幽微地「生命狀態」,乃至於痛苦創傷的景象;你在那邊惡搞迷因,多不合時宜?然而,我們必須瓦解「嚴肅藝術」與「娛樂迷因」的二元對立界線。誰說消費迷因不能嚴肅思辨?嚴肅思辨不能消費迷因?

「後發」的姿態:致穎

致穎的《總是春光乍洩》(2021)一樣承襲之前偽紀錄片的創作方法,然而敘事卻更加地碎裂。他一樣是在解構影像的構成,不過在《總是》中卻更加娛樂地偽裝成李小龍。以「截拳道」姿態反擊西方的凝視與偏見,以及手機演算法內建的種族歧視。在錄像裝置〈打光〉當中,可以看到三段敘事,分別探討著黑人如何被拍、演算法如何建構、以及影像如何被建構;而他也重新3D建模了李小龍的頭像作為影片的講述者。

相較於現代主義的冷調影像,這部極度幽默又感官刺激十足的作品(圓圈還會以RGB色彩旋轉),帶給人一種活潑的感受性。他有如散文電影拼接許多複雜的材料,飽含政治批判,以及對於手機演算法的揭露。最有趣的是,他的錄像裝置在結尾處會閃光的回打觀眾,觀眾就像是被展場配備三鏡頭的手機反拍一樣、被閃、被一套內建歧視的演算法攝下相片,也就是說展場的部署也呈顯了「攝影的反身性」觀看。

此外,展場前側的錄像《功夫流感》,則搭配instargam的迷因圖瀑布流作為背景,而前景則是身穿功夫裝的致穎肉身以「講述式表演」去解構迷因當中病毒、刻板印象、以及台灣潛藏的歧視問題。要言之,致穎自己故意把自己偽裝成西方人想像的刻板,進而以李小龍的截拳道方法,以「後發」的力道反擊西方建構的歧視與偏見。我們可以看到致穎把娛樂迷因跟嚴肅批判性,結合得惟妙惟肖,而場域當中的身體武術與運動,則讓其脫離「對霸權的單向控訴」,而更像是一種互相滲透的「情感表演」。

 

觀看的餵養: 劉玗&吳思嶔

關於迷因的引用,劉玗與吳思嶔的《餵食秀》(2021),也同時在雙頻的影像中拼接許多動物(昆蟲)餵食的小短片。這些餵食短片時而療癒(小貓咪),時而噁心詭異(碎魚肉),時而變態殘忍(鱷魚猛抓)。而觀者也陷入了一種著迷的觀看情境,目光被人類餵養動物的行為給抓緊,同時又被撕咬的殘酷行為給震撼。

然而,回頭看展覽的佈置,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整個展場恰恰就是「養殖箱」,觀眾以為的觀看自由,恰恰是被一套媒體機制所控。換句話說,站在一個更高的視角來看,我們就是被媒體餵養的動物。《餵食秀》同時呈顯「療癒影像的吸引力」以及「拉開距離後設觀看」的張力(有如致穎「幽默效果」以及「政治批判」的張力),而他們展場的整體佈置也把觀眾從置身事外的角度,吸入成共構影像生態的重要環節。

扭扭的影像與肉身:李亦凡

最後,我想提李亦凡感受力十足的《Important message.mp4》(2019)與《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2021)。在《Important message.mp4》當中,詭異的數位人頭,以大嘴巴的弱智口吻講述著亦真亦假的網路訊息,觀眾被四處環繞的建模人頭與迷因垃圾給轟炸(貓圖、長輩圖、殭屍蝸牛等),影像不斷扭曲變形地襲來,眼睛承受著過度的刺激。

李亦凡就像調度各種網路的資料庫拼貼。我們不只是要聽他說什麼網路幹話(真/假的確認不再重要),而是他如何激發影像內在過度激烈的「感受性」(強化迷因檔案的感受)。要言之,原本這些在手機裡短小迷因的感受,被他放大到一種極致浮誇狀態,我們慣性腦袋也開始當機,開始以另一種角度看待日常迷因。

到了《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的單頻錄像,他開始配合髒髒破破的現實環境場景,並且替數位人頭接合一具「滑溜身體」[14]。該作乍看也是碎碎念的幹話拼接,然而這位數位人的身體姿態可是富含戲劇性,他手上的菸會變魔法棒也會變茶壺、身體不斷高速飛舞、四肢一直扭曲變形、觀眾難以固定下來這具不定形的扭扭肉身。

當你在看肉身的神奇舞動看得著迷時,同時會看到這具肉身是如何被藏鏡人操縱。影片的敘事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個層次;首先是數位人在後設分析自己的模型如何被建構(頭是淘寶買的);再來是讓觀者看到他的身體是如何被幕後的綠幕手操控;最後則回頭指涉畫外觀眾其實也可能是數位人。在社群網站裡各種「代理形象」充斥的今天,我們也早已是自我建模的數位人。要言之,李亦凡透過「浮誇迷因」與「活溜肉身」還有「宅男幹話」的碎碎叨叨,讓人感覺到一種超連結想像,同時也後設地指出「形象是如何被建構」以及「迷因的感受性」。

 

小結:弱喵檔案潛在的情感強度

綜而觀之,許家維、蘇育賢與許哲瑜越來越脫離敘事轉向的手法,更加走向「聲響」與「物的行動」。另一方面,在致穎、李亦凡、劉玗&吳思嶔的藝術語言當中,我們可以看到更複雜的感性能量與敘事方式,他們運用迷因、幽默、療癒與娛樂感十足的方式,讓觀眾沉浸入戲;同時後設地拉開距離,讓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我們當然可以被開始的感官刺激洗一波;但是細緻回頭看,則會反身性地意識到當中的批判意識。同時,藝術家們也強化歷史、迷因、現成物檔案中蘊涵的情動力,讓其從「文本敘事」轉向「物的強度」。

這些藝術家共同以「弱喵」方法,去挪用日常、解構歷史或者滲入網路技術物。儘管他們乍看包著強喵(高度感官刺激)的華麗衣裳,但他們保留著開放空間,去刺激與挑戰觀者的慣性,同時將觀者計算於影像生態的一環。然而,這不恰恰就是資本運作的邏輯?把使用者的感性也計算其中?不過,相較於資本二元對立的封閉迴圈,弱喵更加開放,也讓人更感受到「不可預期」的感覺。

蠢蠢欲動的弱喵檔案,不落入已經制式化的娛樂效果或是苦情批判,而是交互混雜不同感受,辯證地採用既娛樂又批判的方法。這份詭異的弱喵感受,也開啟我們以嶄新眼光重新看待被強喵(政府、資本、大歷史、大數據)控制的日常。弱喵邀請我們離開敘事與再造敘事,進而召喚聲響運動的感受性。同時引領我們一起融入技術狂飆,重新改造數據、編造自己資料庫、勇敢破壞既定意義,嘗試打開檔案的潛在連結與感性想像。

 

 

 

註解

[1] 關於台灣當代藝術的「敘事轉向」,我還是用線性敘事方式談敘事的變化。2014年藝評人王聖閎觀察當時台新獎,明確地以蘇育賢與高俊宏等的作品為例,提出台灣當代藝術的敘事轉向。2015年,藝評人江陵青也在〈從雕塑電影邁向論文電影: 論動態影像藝術的敘事傾向〉更細緻地分析錄像藝術排斥敘事傳統的發展(雕塑電影、擴延電影等),再提到重新擁抱敘事的傾向(散文電影)。2018年,策展人黃香凝策劃的《影像的謀反》也遙相呼應上述的敘事轉向,該展找的許多藝術家都再度回返電影敘事,不過這種回返是融入更多視角的敘事方式,讓影像介於虛構跟真實之間,誠如策展論述所說「在創作手法上,不再如錄像藝術早先對敘事性的抵抗與挑戰,而是回到電影的拍攝手法中吸取經驗,進而擁抱敘事以處理當代社會性議題。」

[2] 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褚炫初 譯),台北:大藝出版,2012。頁44。

[3]  Lev Manovich. The Language of New Media. Mit Press, 2001, P. 242.

[4] 威廉・傅拉瑟(Vilém Flusser),《技術圖像的宇宙》(李一君 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2021。

[5]  Hal Foster. Bad New Days:Art, Criticism, Emergency. Verso Press, 2015. P. 117.

[6]  Hito Steyerl. A Thing Like You and Me. e-flux, 2010.

[7] Hito Steyerl. Documentary Uncertainty. in: A Prior #15, 2007.

[8]  咪咪喵喵(mi mi mâu mâu)在台語意指被撞到變形的模樣。在本文中引射混沌的感覺。

[9] 同註7。

[10] Hito Steyerl, Die Farbe der Wahrheit. Dokumentarismen im Kunstfeld. Wien:Turia und Kant, 2008.

[11]東浩紀,《動物人,一種日本的未來主義:東浩紀對話許煜》, Philosophy Today, Volume 65, Issue 2 (Spring 2021): 401–408

[12]布萊恩・馬蘇米(Brian Massumi),《虛擬的預言:運動、情感、感覺》,(嚴蓓雯 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2012。

[13] 韓炳哲,《數位狂潮下的群眾危機》(王聖智 譯),台北:一行出版,2020。

[14]  《不好意思》的肉身滑溜感,更像遊戲實境的即時反饋,而非動畫片段合成的生硬,即時反饋的肉身也更具有魔性的魅力。

Bowie

沈柏逸,就讀於北藝大美術學系博士班。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