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破秩序的疼痛:《鈦》

久久沒看到一部讓人看得不斷腳底發汗的電影,如此血淋淋地逼近眼睛,讓眼睛難以承受「過度」衝擊。這種震撼不是單純依附於文本敘事,而是畫面、聲音與感官的調度。由法國導演茱莉亞杜康諾(Julia Ducournau)執導,榮獲2021年坎城金棕櫚獎的《鈦》,拼接許多目前夯的議題,無論是後人類、賽博格、酷兒、宗教創生等。然而,我們不能只看到議題,也不只是看到媒體宣傳的獵奇,而是得思考這部電影如何運作,如何讓觀眾感覺到「痛」?


對照來看,近年來台灣當代藝術場域也開始有後人類趨勢,尤其因為疫情讓大家意識到科技對人的影響越來越劇烈。無論是空總的《數位肉身》或北美館的《感性機器》以及《現代驅魔師》,都圍繞著「人」跟「機器」(數位)的關係打轉,這些展覽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3D建模的數位殭屍。簡言之,我們越難以區分「人」跟「機器」的邊界——人越來越像機器,機器越來越像人類。


回過頭看《鈦》,本片乍看是關於性別或戀物癖的討論,但我覺得更多是關於「物」的問題。開頭的鏡頭就立定了物的線索,一系列車子零件的局部特寫,配著唱著歌曲廣播,回到車子內部,父親在前座開車,女主角艾莉西亞(Alexia)在後座用不斷模仿汽車呼嚕嚕的機器噪音干擾著父親(與人聲音樂),隨後即發生車禍。醫生在她腦子裡裝上金屬合金「鈦」,她出院後迫不及待離開父親,貼上車窗親吻[1]。

這位賽伯格,不喜歡人,瘋狂迷戀著「物」,這也預示了隨身攜帶鐵錐、跟車做愛、迷戀乳頭飾品等瘋狂戀物行為。值得一提,艾莉西亞跟車做愛的鏡頭,隨著車子的上下搖晃,過亮的車頭燈配合性愛的叫聲射向畫外觀眾,使得這場「人車性愛」充滿神聖氛圍。



髮髻與物的行動
我們不該單純用人類道德眼光看前半部劇情,在前半部的主角是「髮髻」,不用動機鋪陳就可以大殺四方。原本作為髮髻用的鐵錐,穿殺了兩位求歡的男女,而後的濫殺更是用椅子穿過男性嘴巴、用鐵棒穿插無辜黑人。這場戲配上歡樂配樂,也在音樂跟畫面上形成殘酷與幽默的衝突。有趣的是,這不是女性復仇的反殺男,而是無差別濫殺,這更多是髮髻想穿人,厭煩人類慾望的無聊,想穿過人類舒服的象徵秩序。

髮髻除了刺穿他人之外,在跟車子做愛懷孕後的不適,艾莉西亞更是用髮髻猛捅自己下體,結果流產不成反而流出黑色機油。私密的廁所,也連結艾莉西亞以變裝躲避警察時,自我的整容——她惡狠狠揍自己的鼻子,甚至用鼻子撞洗臉檯,另其變形。這兩場對「肉身自殘」的片段,讓人看得比殘殺他人還不安(殺人場景反而有種昆丁塔倫提諾的惡趣味)。精彩的是,導演不是畫面上直接呈現血腥暴力,而是透過鏡頭角度跟氛圍安排讓觀者感受「痛感」。


燒、燒、燒:火的形象
三場燃燒場景也值得一提,第一場是艾莉西亞在畫著燃燒圖騰的車上跳艷舞。第二場是在大殺過後,點燃家裡車庫的火,有如冷酷無情的毀滅之火。第三場則是消防隊長父親文森特(Vincent)在肚子上燃燒的火以及臨盆前劇痛的互文。

第一場艷舞的火是沒有危險的,作為客體「觀賞的火」;第二場則是危險的,充滿破壞力的火「死之火」;第三場則是關於拯救與重生的「生之火」。火的形象也在電影中不斷閃滅流動,有如不定形的「身體」。



咪咪喵喵的流變身體
「變形身體」可以說是「鈦」的核心要點。身體不再是穩定的客體,而是不斷流動變化的有機物。身體並沒有穩定的形象,而是不斷流變「咪咪喵喵」!從開頭男性只能看不能摸的「女性客體」再到逃避社會秩序追捕的「偽兒子」(剪短頭髮、剃眉、撞鼻子、束胸與身體勒痕等);再到偽裝成兒子後跳艷舞的撫媚姿態引起消防隊男性凝視的不安;最後到難以遮掩的母性生育身體的猛烈爆發力衝破既定束縛而生出哭啼的機械脊椎嬰孩。

身體不斷畸變,我們難以固定「它」的身體,它不斷跨越自身疆界,不斷重估「我」的主體。當即將臨盆時,乳頭流出黑油、搔癢的摳下皮膚表層、露出金屬肚子時,主體成為了「不成形」的他者(艾莉西亞也驚恐這副身體)。他者的出現,也讓我們重估自以為是的人類穩定主體。

在父親文森特出現的後半段劇情中,內在的「它(鈦)」跟「外在皮膚」(社會偽裝),顯現有趣的張力。隨著剪掉長髮的偽裝,我們主角從前半段的「髮髻」,變成後半段「藏身於艾莉西亞身體的『鈦』」,它不斷要衝破皮膚束縛,但又不得不被她勒緊的藏身於兒子身份的偽裝。

作為消防隊長的文森特對年輕力壯身體的嚮往,也讓其不得不打藥,維持體態,這當然是男性的自我規訓,但在注射大量藥劑後,看似健壯的男性肉身不也成為合成的賽博身體?看似《鈦》主要處理兩具身體,一具是父親代表男性的力量與權威;另一具女性生育需保護的脆弱。然而,父親其實也依賴藥物與喪子的脆弱,而艾莉西亞在開頭也展現了毫不在乎的剛毅。這「剛」與「柔」的身體,在《鈦》有如咪咪喵喵互相滲透,難以畫出明確的界線。所以,本片不是運作在「陰性」去對抗「父權」的對立邏輯,而是雜交、混雜、難以定義的身體,酷兒式流動的身體(不是多元文化主義下的「酷兒標籤」,而是政治地「酷兒方法」)。



如何面對他者(鈦)?

父子之間的關係變化也值得一提。她在餐桌跟父親跳舞的權力爭奪;到見到父親趴在浴缸前的脆弱而心軟;再到父親見到她露出胸部而裝傻;最後到臨床前的亂倫擁吻,兒子的身份也在最後生產的戲中解構,而她也在最後要求父親喊她的本名-艾莉西亞。在劇烈的疼痛之中離開社會偽裝、信任父親、不再遮蔽地曝露自我。

面對這不男不女又帶著生育的畸變怪物,人類往往會想除之而後快,比如說片中知道女主角逃亡背景的消防隊員想要舉報艾莉西亞身份的造假。然而,他們之間的情誼,超越了血緣認同的父子關係,父親明明知是假身份,但卻在相處過程中有著無形牽絆。

他者(物或鈦)在此變成需要照料的角色,父親最後決定不迴避地接納他者。許多影評提到《鈦》的創世隱喻,但我更想要談「我們如何面對流變成咪咪喵喵的他者?」是要通緝它?還是除之後快?還是面對他們,照料跟我們不一樣的「物種」(包括這種混雜電影)?

《鈦》前半部的殘忍刺激,跟後半部的複雜情感呈現有趣的張力。本片不是政治正確的讚揚性別多元、不是女性勇猛的反殺男性、更不是對LGBTQ的讚頌、也不是打著被異性戀社會歧視的苦情牌。而是讓我們感受到身體流變的「痛」感如何瓦解穩定的象徵秩序(觀者位置也被痛感刺穿),在感官的極度疼痛中,我們學會了丟掉人類同質性的虛假包袱,進而朝邊界模糊的他者(既是女又是男、既是母又是兒子/女兒、既是人又是物)敞開。


附錄:片中跟父親共舞的插曲。三場舞蹈也是本片很重要的轉折,第一場女性外貌跳的熱舞、第二場跟父親在餐桌的共舞、第三場以男性外貌跳的艷舞。第三場跟第一場很像,這段乍看幽默,其實性別顛覆感超強,明明是相似舞姿但因為身份的不同卻引起男性不同的反應。

 

 

[1]大部分《鈦》的評論難以避談本片跟大衛柯能堡《超速性追緝》之間的關係,無論是人機混雜的賽博格、戀物癖、暴力、性、毀滅感與身體美學,但我更想抓另部作品對照。開頭的親吻車窗鏡人,讓人想到李滄東《綠魚》男主角最後死亡的臉也是嘴巴張開的撲著車,鏡頭從車內往外拍人變形的模樣。但《綠魚》更多以車象徵不可逆的現代化,並以小人物的無奈對其批判。相反的,《鈦》的艾莉西亞更多是瘋狂迷戀「車」(物),有如藝術史上的未來主義迷戀「現代汽車」與「暴力」。

Bowie

沈柏逸,就讀於北藝大美術學系博士班。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