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eph Beuys, in interfunktionen 4, 1970

藝術,或生活?如何扭轉藝術PUA

最近面對藝術家生死無常的消息,也逼迫我省視生活跟藝術關係,引發人重新思考為什麼要繼續餵養這台把人徹底吞噬殆盡的造夢機器。

藝術作為一台造夢機,往往讓人遠離世俗的窒息感,激發我們用不同於成年人的目光,重新對機械化的生活提問。從事藝術創作的朋友,多少有被其他藝術家的行動感動,全心投入創造性的作品生產。弔詭的是,當藝術變成必須投入的工作,原本擺脫生活窒息感的藝術,卻回頭壓垮生活。

當藝術家進入創作時刻,也越來越扭曲自己的人性,成就所謂的「好作品」,甚至鄙視那些不夠投入的藝術家。我最近在書店隨手翻一本關於討論小說家跟自毀邊緣的書《小說家與夜晚的界線》提到:

「小說家這樣的人物,往往在外表看不出的內心部分帶有扭曲的一面。因為有精神方面的缺陷或人格有問題,這些無法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人最後能賴以為生的職業,就是當小說家。因為沒辦法採取其他謀生方式,因此一生都投入寫小説的工作,犧牲人生中各種重要的事物,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小說這門藝術。」

書裡提到的小說家為了昇華真實的痛苦,自己把手臂輾斷體會刻骨銘心的疼痛、請深愛妻子用交友軟體外遇體會深刻嫉妒,嘗試各種奇耙自虐法,單純為了小說文字的細緻體驗能更接近真實,而不只是淪為空想的想像情感。

小說家替代成藝術家或導演也大同小異,許多人寧願為了一點小突破刻意糟蹋自己生活,換得藝術流傳於人類文明的永恆。正常角度來說,真是完全沒有必要為了藝術搞成這樣(陳界仁也呈現這種苦澀感),將藝術完全吞噬生活,還要忍受沒什麼人理解的痛苦,以及面對新人層出不窮,「年輕藝術家」名號不斷汰舊換新的壓力。乃至於為了跟其他快速的拼貼創作不一樣,必須把自己搞成上述「深刻真實」才能打動人心,同時滿足觀眾對真實的獵奇心態。

說到底,藝術還是一台脫離不了資本的運轉機器,表面上的批判資本主義、強調介入社會、討論生態危機、凸顯地緣政治糾葛、回應歷史創傷等現實問題,都遮掩不了必須撐起藝術的「物質條件」。暫且不提那些臣服資本運轉的金融機器;有理想的藝術家或策展人都在「理想創作」跟「現實條件」的衝突裡不斷掙扎,試圖抓取微妙平衡;但假如缺乏有力的後台支撐,很快又被現實條件壓垮。

那些全心投入批判、抵抗、介入的論述,是不是間接回頭強化這台瘋狂運轉的「藝術機器」?讓人跟藝術建立關係,保有不切實際理想,讓人可以全心全意無條件的奉獻、勇敢去愛藝術本身、去信仰藝術,相信藝術可以改變世界(同時感到無力挫折)。可以說,藝術是最強PUA,潛移默化操縱精神,讓人臣服於各種騙術又自我感覺良好的願意奉獻生活的一切。

傳統意義上,生活跟藝術保持著世俗跟神聖的明確界線,必須經過儀式性來切換兩種狀態。然而,今天更多是混在一起,甚至生活徹底被藝術化。別懷疑,不只是美術館或雙年展裡的藝術,整個社群平台也在製造生活藝術化的想像(阿多諾的文化工業、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前衛藝術要求消弭藝術跟生活界線,今天諷刺的把整個人生變成一場編導排演的品味大秀。

社群平台還算簡單好懂的生活藝術化(藝博會也在此列);更瘋狂的是雙年展、藝術節、影展的文化展演平台,以一種深度連結的口號,串連不同社群(大多是同溫層互蹭),充值藝術的信仰更徹底,同時文化人品味也鄙視膚淺生活藝術化,強調自己更關注複雜現實政治問題,或者更能剖析作品精彩豐富的美學表現。

當藝術信仰徹底崩塌跟遭遇死亡後,到底還剩下什麼?

沒有現實基礎的信仰,只靠理想大餅的造夢支撐(僅管這台造夢機看似關注現實問題),其實也跟生活的藝術化沒兩樣,一碰就碎,到頭來都是讓人感覺一種「自我感覺良好」。

藝術不是信仰充值,我們必須經歷信仰不斷破滅,不斷磨練自己地搓破自我感覺良好泡泡;如果只是單純透過各種方式儲值藝術信仰,那跟買Apple的品牌崇拜沒兩樣(只是這種品牌變成「藝術」),很多時候必須經歷崩塌,才讓人重新認識自己到底在幹嘛,而不是盲目信仰藝術華而不實的解放口號。

生活沒有藝術,絕對會像行屍走肉般地讓人窒息。但是,反過來把生活全奉獻變成藝術,也矯枉過正地會壓垮生活。這幾年來,我發現對我有啟發的東西,不是空虛信仰或者形式口號漂亮,而是「保有持續過程探索的姿態」。儘管我通篇看似批評藝術信仰的虛無空泛跟逃離不了資本機器,看似在製造藝術跟生活的對立,好像要我們多關注生活遠離藝術騙局。但我相信,所有的欺騙都帶有一定真實,藝術也確實有力量可以重新注入生活。

藝術的力量既不是生活的美化、流量、品味;也不只是歷史調查或政治批判的立場;而是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停下腳步欣賞無用事物、細膩投入常人關注不到的瑣碎細節、浪費時間地擁抱當下過程、不帶預期地遭遇日常的偶然性、坦然接受所有痛苦挫折無奈並轉化成新的能量。

有人會問,各位藝術打工人生活的極度不穩定,以及面對生活壓力,早就就被體制扭曲擠壓的不成人形,怎可能做到上述無目的性的小資情趣?我提到的情況不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小資情趣,就算物質資源再豐富,也很容易陷入自我消耗的循環;我提到的更多是心境上直面世間萬物的脆弱無常,產生集體共鳴連結,一種打開自我侷限朝外不斷拓展的政治力量。

藝術絕不是排斥生活(精英化)或者要取代生活(生活風格的世俗化),更不是透過藝術造夢機逃避生活的貧乏;藝術廣納所有生活的美好與醜惡,跟生活保持微妙張力,透過特殊語彙放大日常生活中被人忽視的小細節。

管他是不是體制認可的藝術,只要有這種力量就有藝術感。只是剛好藝術機器裡有空間容納這種力量,可惜只有2%吧。98%的作品都挺虛無的跟風潮流、做做資訊轉譯或滿足自戀的自我感覺良好。但,為了渺小2%,實現遭遇2%的悸動,以及相信2%改變人類的契機,總是可以吸引人不惜一切前仆後繼地投入這蹚混水。

還是好好把注意力全心灌注到摸貓的過程實在。




Bowie

沈柏逸。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