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炮方法的混沌互滲:張碩尹《台北機電人》系列

我們如何考慮「土炮」作為在地方法?「土炮」如何抵抗西方技術的同質化霸權?「土炮」方法是如何不同於藝術的專業語言?

走進展場,印入眼簾的是霓虹色彩的燈光氛圍,地板散落著繽紛的複合物件,它們不時會發出怪異聲響。正前方看到一台電視螢幕,顯示著關於疫情流言蜚語的討論字串。觀者腳步在展場行走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小巧的地上物件,而地上也散落著木耳等有機物。這些有機物跟無機物的物件組裝、物件發出的聲音、地板散落的電線、燈光的營造、網路的訊息等,這些都在在形塑成「有機整體」,將觀者包圍在某種複雜的感覺情境中。

跨學科合作,實驗各種可能

上述展覽空間是張碩尹發起,跟鄭先喻與廖銘和(Dino)合作,並在公館立方計劃空間展覽的《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I》。這組作品算是微妙中繼點,前面有跟Dino與素人技師合作並在寶藏巖發表的《台北機電人》;後面隨之而來的是跟LFP香料香水實驗室合作在龍泉市場發表,並邀請觀者現場參與體驗兩週的《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II》。在這脈絡下,我們可以注意到張碩尹的創作方法不是聚焦在藝術家個人,而是不斷跟其他人合作,進而打開一種混雜、異質交織並且混沌互滲的生成主體。

關於跨學科的創作方法,可以在張碩尹集大成的《KOSMOS》展覽窺知一二。那時的作品大都橫跨科學領域的跟專家合作,更強調「藝術-科學」、「機器-魔法」等觀念辯證。他就像穿著實驗室白袍,實驗著機器、人類以及知識生產的各種可能,該展的裝置與錄像在白盒子空間也相較冷冽與克制。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然而,在《台北機電人》系列,我們可以觀察到某種「在地野性」潛藏其中,有著更繽紛色彩感,舉凡光影變化、聲音感受、嗅覺體驗等都成為他創作的重要環節,他不只是要談觀念的辯證,而是在展示經驗上更關注「身體」,在操作與裝置的拼裝上也更具土法煉鋼的「土炮」感,如果說《KOSMOS》穿著白袍實驗各種跨學科可能,那麼《台北機電人》則是向本土的技師學習。而這組作品也同時挾藏著他私人的生命經驗以及跟台北市場(傳統市場與光華市場)的關係。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經驗?在Mac這種一體成型的電腦流行前,我小時候在用組裝電腦時,曾因為想玩高階遊戲,動手拼裝電腦,跑去光華商場買顯示卡、記憶卡來強化電腦。那是個強調需要付出身體勞動,專注於鎖螺絲、拆機具、重組改裝的過程。隨著時代進步,Mac的出現則淡化上述過程, 消費即使用,不用任何組裝的過程,我們跟電腦硬體也難以形塑特殊關係。電腦壞了或不夠力再買一台就好,也不需要「工具人」來幫我們維護,而在這不斷汰舊換新的電子產品生命線中,許多明明能用的電子產品也逐漸淘汰,而我們跟自己使用的電子產品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離。

台北機電人:從硬到軟的裝置體驗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台北機電人》恰恰復活了廢棄電子產品,使用我們重新看待那些被淘汰的電子廢料。在寶藏巖發表的《台北機電人》,大抵來說可分視覺與聲音兩部分,視覺方面是跟素人技師合作,重組擺在地上的電子廢料組裝。聲音部分,則是張碩尹邀請Dino表演噪音,「工業噪音訊息」則會驅動廢料發出聲音與迷幻光線。

到了於立方展覽的《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I》則又跟鄭先喻合作,同時橫跨網路資訊時代的問題,而該展同樣也有迷幻的燈光與聲音。廢料裝置發音的原因,則是鄭先喻擷取網民們對於疫情酸言流語的「即時訊息」,同時結合Dino噪音的不時擾動。另一方面,相較於《台北機電人》的電腦硬體廢料,2.0使用的材料又更加軟爛與脆弱,同時拼裝許多傳統「濕市場」裡的廢料,地板也放置木耳等有機物,觀者在移動過程中會不小心踩到這些有機與無機體混雜的「複合物」。

同時,在公館龍泉市場展演為期兩週的《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II》,則又將展示邏輯,進一步推演到更加情境的「體驗」。在體驗當中,觀者的參與跟作品幾乎不可分離。在「濕市場」的情境再塑,結合現場的RGB色彩燈光、跟香水師合作的氣味(促發味道的機制也跟網路訊息有關)、張碩尹自己寫的口白聲音等(該文本提及野性、情慾、嗅覺、疫情與荒謬感)。換句話說,觀者更多不是看一個藝術展覽,而是在行走在市場的過程中,體驗到視覺、嗅覺、聽覺等交織的整體情境,而是混雜著血肉、腥味等病菌混雜的濕市場,而這也連結疫情發起的傳統市場來源。

在地技術的混雜身體

在我看來,《台北機電人》系列中,如果稱網路散播的垃圾訊息為「靈魂」,那土炮組裝的電子廢料以及市場環境則是乘載訊息的「身體」。有意思的是,這靈與肉的結合重組喚起「在地技術」,也抵抗某種現代進步的不可逆趨勢,以及西方技術的霸權。這不是自我東方化的強調純粹本土的原真性;更不是空降地承接西方觀念藝術以降的創作方法;而是更加混種、交雜、與混沌互滲的在地技術。

我們可以更關注作品中「身體」的轉化,也就是像小精靈般的地上裝置、迷幻的RGB燈光、還有Dino表演的聲音。這些土炮的DIY與重組技法,都在在地體現「復魅」(re-enchantment)的可能。也就是在現代化除魅進程中,重拾被時代淘汰的廢料,並賦予其新的肉身。

無論是濕市場、廢料與垃圾訊息都蘊含強大力量,重新混雜在《台北機電人》系列。我們也打開各種身體感受,感知潛藏在電子廢料中的微小能量,而這能量也「感染」了我們。讓我們重新看待訊息、廢料與疫情,更加反身性地思考我們今天是在怎樣的時代環境中?我們需要一直汰舊換新電子產品嗎?有哪些人事物被遺忘在時代的邊緣?網路的各種訊息是怎樣的影響我們?土炮生產技術的方法是如何讓人跟科技保持更親近的關係?

土炮作為混沌互滲的方法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取自張碩尹個人網頁)

「土炮」作為一種重組改裝的DIY方法;不會只是讚頌台灣味的形式美學,或者俗民方便利用的功能性。而是更具批判性的觀點,抵抗全球技術同質化的霸權,而龐克以降的DIY文化也更強調我們跟技術之間的密切關係,而不是疏離地使用各種被給予的科技產品。

以台灣創作案例來說,從高重黎的創作脈絡,我們也可以看到「土炮」生產的影像技術,用手動方式繪製、重組與拼裝西方的攝影機具,而這套「全球──在地」技術混沌互滲的方法也不落入對在地原真性的歌頌,同時抵抗西方影像的霸權。這種既中且西又不中不西的混雜性,恰恰生成新的在地技術,也更貼近台灣的實際處境。

如果說全球的技術系統追求不斷調節控制的穩定性,在《台北機電人》中則更展示了「自我崩解」的系統(舉凡無機物有機物的混雜、觀者走動可能撞壞地上物件等)。這恰恰呼應後疫情時代,各系統都變更加不穩定,隨時可能崩壞。我們不能再回到追求同質與穩定的烏托邦幻想,而是得直視現實,土氣地介入不穩定的現實,進而跟各種脆弱的人與非人共生共存。

 

原文刊載於報導者2021.08.07

Bowie

沈柏逸,就讀於北藝大美術學系博士班。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