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靜的「慢」:《慢下來-走向當代美學》

強調慢下來的標題,讓人直覺想到坊間各種生活風格的建議,把慢當作一種儀式、療癒或態度,以對立於不斷加速與物欲橫流的消費社會。然而,本書的慢,不是數位科技加速的現代生活,也不是強調對立於快速消費的慢活,更不是加速主義者頌揚的瘋狂加速。而是直面「當下」的緩慢美學—不穩定的陌生感以及複雜感知的敞開,而不是加速穩固的日常。面對這種詭異體驗,我們也得動用身體去感知複雜的現實。

如今,我們在看Youtube已經習慣2倍速快轉影片,這恰恰是加速主義內建心裡,不要浪費時間,快速獲取有用的訊息。這種不斷加速的結果,導致某程度上的感性麻痺,我們大都運用認知來判斷分析訊息是否有用,是否達到自己解決問題的目的,而不是感知到身體跟世界交會的複雜體驗。

《慢下來-走向當代美學》的作者盧茨•科普尼克(Lutz Koepnick)大量引用當代藝術、攝影、電影、錄像、聲音、小說例子[1],強調散心的、無目的性、纏繞的時間,進而挑戰人類目的性時間(強調效率或工作),凸顯被人類所忽略的微小事物。跟其他談「緩慢」傾向的書不一樣之處,在於作者放大「媒介」(影像、鏡頭、聲音等)中介現實的激進力量,而不是單純頌揚人類要去除異化,回歸天人合一的嬉皮狀態。

我們常認為媒介異化現實,把完整現實,轉化成某種刻板印象的符號。例如活生生的貓,被攝影中介過後,就變成了標本照片貓,更甚至instagram的迷因貓(被異化或奇觀化)。然而,媒介的重新操演以及光學潛意識,才能更讓我們更細緻地體會現實,而不是只是用均質化的符號看待現實。也就是說,好的媒介操作(藝術)讓我們重新感受現實,脫離預設的現實框架(加速常態),以慢速方式,放大被我們忽略的現實細節,並引導我們不只用視覺,而是用身體重新體驗那種異質時空。我們只要看各大影展跟美術館播的那些慢死人的影像,就可以窺知一二慢為什麼那麼重要。

慢,是為了關注當下,開啟當下的異質性。不是為了回歸過去田園風光的鄉愁(強調沒被異化的慢活時間),更不是回返宗教般的精神寄託,因為這些都跟加速主義者一樣預設了均質時間。慢,是「現實主義」般回應當下的異質時間,過去、現在、未來、遠古、冰山、苔蘚、灰塵、幽靈等被我們人類忽視的時間,他們確切的存在,但我們往往忽略他們。透過媒介的轉化,我們才能感知到那些不可見卻實際存在的事物。慢速影像,讓我們感知這顆星球的緩慢速度,一種看似壯美同時充滿毒性的慢速變化。

本書提到的「慢速現代性」,爬梳未來主義對機器加速的崇拜:鄙視資產階級守舊緩慢,強調機器的進步速度將橫掃一切。這速度如今成為現代人的預設標準,到處都在講求效率、快即是好、快才是王道。然而,加速在今天卻變成了均質化的時間,人們某程度上也變成現代怪獸高速運轉的一部分。

面對此困境,作者不是避世地要回歸前現代的慢(回歸緩慢本質),而是狠狠地保持不合時宜的角度貼近現代,這不是貼合時代的加速或慢活,而是挖掘現代性潛在的多重面向(作者也引用班雅明跟阿岡本不合時宜的當代性)。

作者橫跨不同媒材來談慢,而不限於單一媒材,以攝影、錄像、電影、聲音最後用文學結尾,有意思地分析各媒材「快與慢」的交互辯證。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最後一章的「讀者」,分析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實驗小說《最終點》,當小說中的角色在面對美術館中《24小時驚魂記》的緩慢錄像:極致放慢、長時間、無意義時,也得「專心投注」自己的身體與精神在作品上,也關注旁邊的觀眾反應,同時啟發莫名其妙的發散聯想,更甚至作者以「慢的長鏡頭方法」寫成一篇散漫小說。必須注意的是,慢不是睡眠app強調冥想的心靈寄託,試圖回歸心靈平靜的穩定狀態,而是真實面對當下不穩定與裂解的詭異現實。

「慢速最好是讓主體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探索獨特與可複製之間、短暫和看似永恆之間、人類時間的變化無常與地質結構的深層、穩定性時間和訊息儲存現代機器之間,那個不穩定空間。」

慢,是一種開放性,讓我們感覺到加速、慢活與冥想封閉穩定的侷限,而是感受到有更多的現實,將我們從日常的麻痺中喚醒,重新感知現實的多樣性,在這些慢下來當中,我們也開始編織自己的另類敘事,以抵抗均質化的加速時間控制。

Janet Cardiff, Taking Pictures, 2001

然而,作者還是有濃濃的人文主義傾向,他比韓炳哲好一點(他也有引用韓),韓基本上對數位媒介反感,批判數位把人類變成攬鏡自憐的功績自戀主體[2]。相反的,本書卻強調數位媒介的細緻操作,可以喚起另一種感知,讓我們再次感受當下多重節奏的現實。

「慢速美學遠非懷著一種運動和移動的替代性概念,其重估媒介的使用—及其伴隨的效果—從而促使我們感受當下時刻的多重節奏、趣事和時間流,在每一時刻建構我們流動的當下。」

《慢下來》運用現象學重新喚起肉身方法,抵抗意識對世界的控制與加速常態,並且強調散步漫遊的身體感知,讓我們感受自我內在的陌生人(所以不是穩定的自我)。在我看來,依然是人文傳統在抵抗現代異化的溫和路數,試圖在瘋狂加速的常態中重新捍衛人文精神的慢。然而,跟傳統人文主義者的差別,就在於作者把數位媒介納入重新喚起人類感受那一方,而不是像韓炳哲單方面批判數位媒介在不斷僵化我們的感受。

可惜的是,這些脫離人的媒介操作,基本上是為了擴充人類感知框架服務;而不是極致地挑戰人類感知侷限——絕對的非人他者性。例如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媒介的肉體恐怖、哈佛感官人類學實驗室《地海之詩》海天交融的過度暈眩感地景、《食人魔》貼合身體的詭異鏡頭觸視、弗朗西斯·埃利斯 (Francis Alÿs)《龍捲風》衝進瘋狂沙塵暴的鏡頭——或許過度「非人」的慢與折磨,讓人更加不安跟暈眩的瘋狂體驗,才更有力道地打開異質時間與重啟身體感官,而不只是一下就被整合到常態審美的慢。

 

參考資料

[1]本書引用例子都是近來的當代作品,少有傳統媒材,這似乎也代表媒介的介入與變化。包括,珍妮特·卡迪夫、奧拉維爾·埃利亞松、杉本博司和米夏埃爾·韋澤利的攝影和藝術作品,彼得·威爾和湯姆·提克威的電影,道格拉斯·戈登、威利·多爾蒂和比爾·維奧拉的錄像裝置作品,以及唐・德里羅的小說。

[2]關於對韓炳哲的批評,可以參考我之前的書評。數位時代的警鐘:《數位狂潮下的群眾危機》

Bowie

沈柏逸,就讀於北藝大美術學系博士班。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