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在我們之外嗎？弱喵敘事的邀請

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在今天大量引用網路資料庫來編織敘事。然而，他們的敘事更加富含異質情感，而不是服務於封閉系統。「情感物的敘事」不同於新聞媒體的報導、也不同於亞里斯多德三幕劇敘事（好萊塢敘事原型）、更不是歷史大敘事、也不是個人小敘事去填補國族敘事的空缺、或亞洲、東方、南方等地域敘事去補充西方敘事的不足。而是更加錯綜複雜、零碎、鬆散、流動的敘事。毋寧說，情感物的敘事恰恰是一種「弱喵敘事」：對於資料庫的檢索、跳躍連結、飛快蒙太奇、聲音的突顯等，讓觀眾感到模糊的美學體驗，重新分配我們日常在網路上接觸的「強喵敘事」[1]。

跟資料庫結盟的「弱喵敘事」，恰恰抵抗現代主義以來「意義封閉的完全世界」（貓咪之所以惹人喜歡，恰恰是因為它們的形象夠弱，才被人類投射許多意義）。弱喵敘事更強調跟觀者的交互作用，在檔案鋪陳與各種素材的拼貼縫隙當中，保留觀者介入的空間，由於開放性，觀者的「腦補」變成作品重要組成的部分。

「弱喵敘事」更多會邀請他者（路人、讀者、觀者、評論、策展、藝術家），重新「再脈絡化」地結合組裝與「再生產」，有如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提過的「後製品」，網路上的物，可以不斷透過循懷再製以及新的語境產生另類現實「當代藝術就是一台剪輯機，用來擾亂社會形態，並將其重新組織，插入原來的劇本」[2]。

再製循環的影像

影像再生產的循環機制不同於新自由主義下的「私有化」機制（去你的著作財產權），回到封閉系統與個人品牌神話。而是「走向公共」地邀請我們重新喚起創造性的能量，攪動既定事實、挑戰藝術家神話、顛覆國族權威、開腦洞地虛構另類未來。這種結合資料庫、邀請觀者再生產、開放敘事、交互介面、再製循環，其實不用在當代藝術裡找，難道這不是我們日常在社交媒體中司空見慣與快速流通的「迷因」（MEME）？

弔詭的是，相較於快速的消費媒體，當代藝術往往作為緩慢美學沉思的場域。哲學家韓炳哲也以文化工業的語調批判迷因的膚淺，以及數位的加速人們越來越弱智，並且強化一個沒有他者的自戀世界[3]。此外，當代藝術的政治性傾向，也強化國族家恨、歷史創傷、轉型正義、後網路、生態危機等批判性。

在上述「當代藝術的大敘事」，迷因似乎不值得一提，比如陳界仁在那邊嚴肅保存被歷史排斥的人們幽微地「生命狀態」，乃至於各種痛苦創傷的景象；你在那邊惡搞迷因，多不合時宜？然而，我們必須瓦解「嚴肅藝術」與「娛樂迷因」的二元對立界線。誰說消費迷因不能嚴肅思辨？嚴肅思辨不能消費迷因？

「後發」的姿態：致穎

致穎《總是春光乍洩》（2021）承襲他偽紀錄片的創作方法，然而敘事卻更加地碎裂。他一樣在解構影像，不過在《總是》中卻更加娛樂地偽裝成李小龍。以「截拳道」的後發姿態反擊西方凝視——不是預先想好反擊套路，而是順著敵方的招回擊潛藏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見的各種歧視。在錄像裝置《打光》當中，可以看到三段敘事，分別探討著黑人如何因為曝光不足難以顯影的故事、手機的程式設計師如何建構相機演算法的訪談；而他也建模李小龍的頭像作為影片的講述者。

相較於現代主義的冷調影像，這部極度幽默又感官刺激十足的作品（圓圈還會以RGB色彩旋轉），帶給人一種活潑的感受性。他有如散文電影拼接許多複雜的材料，飽含政治批判，同時揭露手機演算法的機制，並且配合膠卷拍攝的幽默MV功夫片來帶起觀者的感受性。最有趣的是，他的錄像裝置在結尾處會閃光回打觀眾，觀眾就像是被配備三鏡頭的手機拍一樣、被閃、被一套內建歧視的演算法攝下相片，也就是說，不只是觀者在看這些影像，展場的部署也呈顯了「攝影的反身性」觀看。

此外，展場前側的錄像《功夫流感》，則搭配instargam的迷因圖瀑布流，承襲「講述式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的形式，以口白解構迷因當中病毒、刻板印象、以及台灣潛藏對黑人歧視的問題。要言之，致穎自己故意把自己偽裝成西方人想像的刻板，進而以李小龍的截拳道方法，以「後發」的力道反擊西方建構的歧視與偏見。我們可以看到致穎把娛樂迷因跟嚴肅批判性結合得惟妙惟肖，而場域當中的武術與運動身體，則讓其脫離「對霸權的單向控訴」，而更像是一種互相滲透的「情感表演」。

觀看的餵養： 劉玗＆吳思嶔

關於迷因的引用，劉玗與吳思嶔的《餵食秀》（2021），也同時在雙頻的影像中拼接許多動物（昆蟲）餵食的小短片。這些餵食短片時而療癒（小貓咪按鈴），時而噁心詭異（碎魚肉），時而變態殘忍（鱷魚猛抓），難以預期的剪接配合幽默的罐頭配樂。而觀者也陷入了一種著迷的觀看情境，目光被人類餵養動物的行為給抓緊。

然而，回頭看展覽的佈置，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整個展場土色的佈置以及人造自然的詭異裝置，恰恰就是「養殖箱的環境」，觀眾以為的觀看自由，恰恰是被一套媒體機制所控。換句話說，我們有如被媒體環境餵養的動物，而土色空間打造的自然環境也象徵著媒介化的第二自然。《餵食秀》同時呈顯「療癒影像的吸引力」以及「拉開距離後設觀看」的張力（有如致穎「幽默效果」以及「政治批判」的張力），而他們展場的整體佈置也把觀眾從置身事外的角度，吸入成共構影像生態的重要環節。

扭扭的影像與肉身：李亦凡

最後，我想提李亦凡感受力十足的《Important message.mp4》（2019）與《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2021）。在《Important message.mp4》當中，詭異的數位人頭，以大舌頭的弱智口吻講述著亦真亦假的網路訊息，連結著用藥、技術與腦控的關係。觀眾被四處環繞的建模人頭與迷因垃圾給轟炸（貓圖、長輩圖、殭屍蝸牛等），影像不斷扭曲變形地襲來。

李亦凡就像調度各種網路的資料庫拼貼。我們不只是要聽他說什麼網路幹話（真假的確認不重要），而是他如何激發影像過度激烈的「感受性」（強化迷因檔案的感受）。要言之，原本這些在手機裡短小迷因的感受，被他放大到一種極致浮誇狀態，我們慣性腦袋也開始當機，開始以另一種角度看待日常的迷因。同時，他在影片中也會大量穿插「你知道嗎？」的口白去指涉框外的「你」（觀者）。

到了《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的單頻錄像，他開始配合髒髒破破的環境場景，並且替數位人頭接合一具「滑溜身體」[4]。該作乍看也是碎碎念的幹話拼接，然而這位數位人的身體姿態可是富含戲劇性，他手上的菸會變茶壺、身體會不斷高速飛舞、四肢也一直扭曲變形、觀眾難以固定下來這具不定形的扭扭肉身。當你在看肉身的神奇舞動看得著迷時，同時會看到這具肉身是如何被身著綠裝的藏鏡人操縱。要言之，李亦凡透過「浮誇迷因」與「活溜肉身」還有「宅男幹話」的碎碎叨叨，讓人感覺到一種超連結想像，同時也後設地指出「形象是如何被建構」以及「迷因的感受性」。

 

致穎《打光》如水般武打的身體動感，可以跟李亦凡《不好意思》的滑溜肉身互相呼應，他們螢幕上不穩定的「液態身體展演」都在不斷調動觀眾靜止觀看的肉身。另一方面，劉玗＆吳思嶔的《餵食秀》也可以跟李亦凡的《Important》交互對照，他們大量運用與強化網路上的現成影像，只是《餵食秀》運用的是把療癒跟噁心的短片剪接一塊，並配合空間裝置呈現觀者被影像餵養的狀態；《Important》看似較少裝置感，但瘋狂強化迷因的感官刺激，讓人感到過度暈眩，同時因為「過度」也讓人反思瀰漫在日常的影像。他們的操作都不約而同地把觀者牽連進影像生態的漩渦，你我早已深陷參與影像的一環，不再是置身事外的影像旁觀者。

 

重新編碼日常

在致穎、李亦凡、劉玗&吳思嶔的語言當中，我們可以看到更複雜的感性能量與敘事方式，他們運用迷因、幽默、療癒與娛樂感十足的方式，讓觀眾沉浸入戲；同時後設地拉開距離，讓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我們當然可以被一開始看的感官刺激吸引，但是細緻去回頭看，則會意識到當中的反身性與批判性。相較於韓炳哲對數位文化的悲觀（呼籲回返類比原真性），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藝術家滲入數位日常，同時解構看似理所當然的日常。

這些藝術家共同以「弱喵」方法，去挪用日常、解構歷史或者滲入網路技術物，重新在太多的世界裡，流通循環與再製影像。這些再製的虛擬幻象看似跟現實無關，然而他們卻都指涉著現實。希朵．史戴爾 （Hito Steyerl）曾區分流通再製影像的兩種模式，一種是用拼貼再製回頭走向作者英雄崇拜；另一種則是重新編碼既有機制，曝光潛藏的監控與資本問題[5]。我提到的作品都更接近後者，讓人意識到「系統控制」的問題，而不只是玩弄數位美學的拼貼形式。

儘管他們乍看包著強喵（高度感官刺激）的華麗衣裳，但他們保留著開放空間，去刺激與挑戰觀者的慣性，同時將觀者計算於影像生態的一環。不過，這不恰恰就是資本運作的邏輯？把觀者的感性也計算其中？然而，相較於資本的封閉迴圈，弱喵更加開放，敘事方法更加碎片，更讓人感受到「不可預期」的感覺。

弱喵不落入已經制式化的娛樂效果或苦情批判，而是交互辯證地混雜不同感受。不只是用藝術的陌異語言來震撼觀眾，也不只是挪用媒體化的娛樂語言，而是用乍看好入口的形式引誘你吃，但吃進去卻發現有多重層次。而這份詭異的弱喵感受，也開啟我們以嶄新眼光重新看待被強喵（政府、資本、大歷史、大數據）控制的日常。弱喵邀我們融入數據狂飆，重新改造數據、編造自己的資料庫、勇敢破壞主流話語，嘗試打開各種檔案潛藏的感性想像。

 

註

[1]本篇談到的強喵與弱喵，請參考蠢蠢欲動的「弱喵情感」

[2]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後製品》（熊雯曦 譯），北京：金城出版，2014。頁63。

[3]韓炳哲，《數位狂潮下的群眾危機》（王聖智 譯），台北：一行出版，2020。

[4] 《不好意思》的肉身滑溜感，更像遊戲實境的即時反饋，而非動畫片段合成的生硬，即時反饋的肉身也更具有魔性的魅力。

[5]Hito Steyerl. Too Much World: Is the Internet Dead? e-flux, 2010

「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贊助單位：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